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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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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雲旗還是怕,怎麽可能不怕,但是他沒再躲著齊磊了,齊磊去給他做飯,冰箱裏只有一把幹巴巴的青菜,幾個雞蛋,齊磊煮了一鍋米飯,拿青菜和雞蛋打了個湯,端給他,“吃點兒。”

方雲旗這幾天大概是沒睡好,看上去很沒精神,眼睛裏都是紅血絲,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因素,齊磊覺得他瘦了不少。

飯端過來,他拿湯泡著飯吃,看上去沒什麽胃口,好像只是不想浪費齊磊的心意,齊磊坐在他身邊,心情已經平靜下來,他一貫不愛做自己嚇唬自己的事情,阻斷藥雖然不是百分之百有用,但是感染的可能也不是百分之百,方雲旗已經夠害怕,他犯不著讓對方更緊張。

“愛這麽吃?”齊磊看著他,“這麽吃對胃不好,但是我小時候也愛這麽吃,我記得我媽還在的時候,我最愛拿她做的西紅柿雞蛋湯泡飯吃。”

方雲旗擡頭看他,“啊……”

“沒了,車禍。”齊磊輕聲說:“我挺小的時候就沒了,我都快忘了她長什麽樣兒了。”

方雲旗不知道說什麽好,拿自己沒受傷的右手去碰齊磊的手,捏著那幾根手指,他把齊磊的手掌翻了過來,盯著看。

“看什麽呢?”齊磊笑了,“你還會看手相嗎?”

“不會。”

“快吃你的吧。”

方雲旗吃了一碗,覺得自己沒剛才那麽難受了,兩個人沈默地坐了會兒,齊磊問他:“你家裏知道了嗎?”

“……不知道。”

“先別告訴他們,結果出來再說,別讓他們跟著擔心。”

“我和家裏早就不聯系了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我……我和他們不親,我不是我爸親生的。”

齊磊吃了一驚,方雲旗不想多談,收拾了碗筷,把飯菜放在冰箱裏,他去洗了把臉,坐在床上,濕漉漉的臉龐還在滴水。

“我以為你和陶明凱是親兄弟。”方雲旗說。

“同父異母,也算是親兄弟。”

“你和他一點也不一樣。”方雲旗怔怔地看著齊磊,“你和好多人都不一樣……”

“嗯?”

“我吃了藥之後,坐我同事的車,不小心碰了他一下,他都躲著我,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,就是很正常的……下意識的反應吧。”

方雲旗看著齊磊,那個眼神讓齊磊的心顫了一下,簡直恨不得一把將他抱在懷裏,再不松開。然而齊磊也只能假裝不在乎地笑,“我膽子大,我爸總說我‘混不吝’,我記得,十多歲的時候,我剛轉學,和一個小子因為打籃球吵了起來,又打了一架,他沒打過我,就去搬救兵,他哥好像是開黑賭坊的,派了幾個人來學校堵我,找茬要我的錢,然後就打起來了。”

“你打贏了?”

“我?沒贏,也沒輸,有人拍了我一板磚,我暈過去之前拍倒了兩個。”齊磊說:“我現在還記得,我當時挨了那一板磚,腦袋裏就在想,一定要拍回去才能暈,我爸後來把我狠罵了一頓,罵我不要命,他說,別人要錢,你給他不就行了嗎?我們家還缺錢嗎?我說給錢太丟臉,我死也不幹,陶明凱那時候才七八歲吧……也跟著喊,不給錢!我懷疑我爸一直都覺得是我把陶明凱給教壞了。”

方雲旗神情明顯放松了不少,也跟著齊磊笑,“那也怪不著你啊。”

“怪我就怪我吧,誰讓我是當哥的呢?”齊磊說:“現在我爸倒是不怪我了,但是我和家裏也不太親近了,反正……就那麽回事兒吧,我創業的時候我爸給過我一筆錢,我後來連本帶利還給他了,他問我什麽意思,我說沒什麽意思,其實當時就是因為賭氣,因為陶明凱他媽總盯著錢甩閑話。我爸收了錢,也沒說什麽,然後就很明顯和我不那麽親近了,他大概是怪我太沒人情味兒吧。”

“……你不是啊。”方雲旗又用那種齊磊很招架不住的眼神看著他,“我覺得你特別好。”

“這才見了幾面,就覺得我好了?你別這麽單純。”齊磊像個大哥哥似的,和他說:“還有這件事也是,為什麽你同事不去往他嘴裏塞那塊布,為什麽他家裏人不去塞,非要你做?”

“我當時沒想那麽多,我怕他把舌頭咬下來。”方雲旗拿右手攥著左手,一點兒也沒有第一次見面時的冷漠,齊磊想,說他單純,也不太單純,他大概是對自己沒什麽戒心了。

“行了,不說了。”齊磊看著他,“睡覺吧,看你這幾天也沒休息好,早點兒睡。”

方雲旗張了張嘴,猶豫半天,懇求似的說:“你能陪我再坐一會兒嗎?”

“要不我今晚在這兒睡吧。”齊磊倒是真的沒想別的,他知道方雲旗不想一個人待著。

方雲旗默認了,齊磊脫了自己的外套,掛在衣架上,又問,“你這兒有合適的睡衣嗎?”

方雲旗拿了自己的T恤和短褲給他,齊磊沒避諱,當著他的面脫了衣服換下,襯衫,領帶,西褲,隨意地扔在沙發上。齊磊的身材相當好,寬肩細腰長腿,肌肉也很漂亮,他換好了衣服,方雲旗往裏面讓了讓,兩個人分享了一張床。齊磊說:“咱們倆也夠有緣分的,第一次見面就睡一張床了。”

方雲旗沒說話。

“睡吧。”齊磊閉上了眼睛。

“你和我想的那種……”方雲旗突然說:“我以為——”

“亂搞男女關系,瞧不起人,不可一世嗎?”齊磊笑了,“我見到的很多人都是這樣的,但也有很多不是。”

他翻了個身,看著方雲旗,“我媽是曼徹斯特大學的博士,她嫁給我爸的時候所有人都反對,都覺得她犯傻,覺得她有毛病,嫁給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商人,那時候我爸還沒什麽錢……但她就是要嫁,又生了我,生我的時候差點兒大出血。我記得她總和我說,齊磊,做人要有情義,不能總想著自己,不能只看眼前。我後來才知道,他們倆之所以會在一起,是因為我爸救過她,具體怎麽回事,我媽沒說,我爸也從沒告訴過我,我知道我媽不是為了報答什麽,她犯不上拿自己一輩子報答,她就是那種會因為這種事愛上對方還一輩子都不變的人,我覺得我的性格和她有點兒像吧,說起來也很奇怪,我十幾歲的時候根本記不住這些,現在卻總能想起來……”

方雲旗看著他,他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,打了個哈欠說:“快睡,明天我打電話幫你問問,有沒有別的方法早點檢測出來結果,天天這麽提心吊膽,我看你早晚把自己給嚇死。”

方雲旗嗯了一下,再沒聲音。齊磊驚訝自己會和他說這麽多,他一直把這些事放在心裏,沒有任何想說的沖動,這是很隱秘的,關於自己和他那個沒什麽人記得的母親的回憶,誰也無權知曉,更不必知曉。但是他對著方雲旗一股腦的說了出來,齊磊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一點失控,他不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。

第二天,方雲旗起的很早,他去給齊磊買了早飯,拿一次性飯盒打包回來的皮蛋瘦肉粥,灌湯包,還有新的牙具和毛巾。他自己則熱了熱昨天剩下的湯,齊磊當時正站在他那個小小的陽臺上打電話,打完了電話,他幾口吃光了方雲旗買來的早餐,對他說:“我問了問我朋友,國內現在做核酸檢測的話,能把窗口期縮短到十天,但是那個試劑疾控中心不知道有沒有,我幫你去問問,盡量問到吧,你別擔心。”

齊磊從不習慣把話說得太滿,卻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做成,方雲旗看著精神比昨天好多了,也沒那麽緊張了,他說:“沒關系……你幾點走啊?”

齊磊開玩笑說:“不要我陪了就趕我走?”

“……不是。”方雲旗看他一眼,“怕耽誤你工作。”

齊磊的心癢癢,那種沖動的感覺又來了,他一邊在心裏罵自己沒出息,一邊起身去了方雲旗的衛生間將自己收拾幹凈,換上了自己的衣服。

“晚上還用我過來嗎?”齊磊問他。

“啊?”方雲旗違心地說:“不用了。”

他當然是想讓齊磊來,昨晚過後,方雲旗覺得兩個人的關系有點不一樣了,但是他又不是很想讓齊磊和自己有太多接觸,他怕自己萬一有什麽事兒,齊磊也不安全,雖然吃了阻斷藥後,這種情況的幾率幾乎為零,但是他也不想這麽幹。

齊磊沒說什麽,走了,開車到了公司,總覺得別人看自己的眼神有點奇怪,他沒往心裏去,午休的時候,胡明玉給他發微信,問他:“你昨晚去哪兒過夜了?”

齊磊:“自己家。”

胡明玉:“回自己家都不換衣服?”

齊磊從沒有一套衣服連續兩天都穿,他自己倒是對這些東西感覺平平,但是他不能不註意形象。

齊磊:“你夠眼尖的。”

胡明玉:“別人議論我才發現的,你跑哪兒去了?”

齊磊:“去他家裏過夜了。”

胡明玉:“這麽快?怎麽樣?”

齊磊:“他睡覺的時候愛摟著我,沒了。”

胡明玉沒過多久就過來找他,“你春風得意,不給我們放幾天假嗎?”

“我怎麽就春風得意了?”齊磊叼著煙,“就擠在一起睡了一覺,他生病了,我過去看看,我還不知道他是不是呢。”

“那你就直接問他啊!你怎麽這麽面?這麽等得等到猴兒年馬月去?”

“我樂意等,管得著嗎你?”

胡明玉直笑,“等你們倆好上了,還得請我去金石吃頓飯。”

齊磊:“你也給我等著吧。”

他沒心思和胡明玉插科打諢,正忙著聯系認識的朋友,想帶方雲旗去做那個檢測,沒他想象中的困難,只是要多花點兒錢,買國外進口的四代試劑。

晚上的時候,他又去了方雲旗家裏,沒敲門,而是拿著對方給的鑰匙直接開了門,方雲旗正蹲在抽屜前,不知道看什麽,聽見他進來了,有些慌張地把抽屜給推了進去,發出砰地一聲。

他的電腦開著,正在放歌,葉倩文的聲音在這個小屋裏回蕩,“陪你到日出,把你看清楚……”

齊磊站在原地,沒動,他知道那抽屜裏有什麽。

“哥,你來了。”方雲旗站起來,給齊磊看自己新買的一套茶具,齊磊知道是他專門給自己準備的,他也說不清自己心裏什麽滋味兒,不大高興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,算是回答。方雲旗不知道他怎麽了,擡著臉看他,齊磊又心軟了,勸自己,看就看吧,誰還沒點兒過去呢?再說,自己又不是他的什麽人,管的這麽寬幹嘛。

然而他還是不大高興,坐在沙發上,沒再說話,掏出手機隨便打開了一份文件,假裝自己有事要忙,方雲旗坐在他身邊,搜腸刮肚地尋找話題,顯得很為難。齊磊覺得自己越來越有毛病了,給人家甩臉子算什麽本事?他虎著臉在對方頭上揉了一把,假裝抱怨,“公司翻譯也太耽誤事兒了,挺重要的一份文件沒翻,還聯系不上了。”

“英語文件嗎?”

“法語的,英語我用得著他翻嗎。”

“我會一點兒法語……”方雲旗湊過去看,“但是可能有的專業詞不明白,你著急的話,我幫你看看。”

“你會法語?”

“自己學的,考過TEF,我前年想出國工作,但是因為學歷沒成。”方雲旗解釋著,拿了紙筆,從自己書架上抽了幾本書,坐在書桌前開始幫齊磊弄,他做事情很投入,能看得出來,是那種非常不容易受外界打擾的人,齊磊發現他和自己讀書時認識的一個非常聰明的同學一樣,總喜歡咬筆桿。

那份文件似乎挺難,方雲旗沒怎麽翻書,但是會經常打開網頁搜索,很快就寫滿了兩張A4紙,齊磊一開始還忍著沒出聲,後來就有點兒心疼了,他覺得自己在這兒瞎折騰人。

“行了,別弄了,也不急這一晚上。”他走到了方雲旗身後,一手撐著桌子,彎下腰看他的字,“走,出去溜溜彎兒。”

“你不是著急用嗎?”方雲旗傻了吧唧地說:“還可以,不是很難。”

齊磊說:“我騙你呢。”

“啊?”方雲旗回頭,嘴唇在他臉上擦了一下。

“……”

方雲旗很尷尬,停了筆,“你離遠點兒,我不喜歡和別人貼這麽近。”

他這話說的很生疏,語氣卻很親昵,齊磊知道他在和自己鬧脾氣,反正方雲旗就是這麽個經常鬧脾氣的人,齊磊已經習慣了,還偏偏吃他這一套。

“行吧,我離你遠點兒。”齊磊這麽說著,反而一手攔著他的肩膀,一手拿了他手裏的紙筆,硬拉著他站起來,“走,出去遛彎,買點東西吃。”

方雲旗又看了看自己的紙,齊磊在心裏苦笑了一下,他不該在方雲旗面前撒謊,這相當於騙孩子,孩子最好騙也最不好騙。

“回來再弄,好吧。”齊磊說:“真的不急這一晚上。”

兩個人去夜市逛了逛,齊磊有點恍惚,他好多年沒逛這種又熱鬧又亂的夜市了,還是讀本科的時候,偶爾會去夜市買一大堆水果拎回去,大家一起分著吃,美其名曰“定期補充維生素”……

方雲旗因為最近不用上班,隨便穿了一身短袖短褲,和一雙三葉草的貝殼鞋,像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。齊磊則衣冠楚楚,像是隨時要變出一杯香檳端著喝,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,方雲旗小聲說:“你就不能換身衣服再來嗎?”

齊磊說:“對不起,我給你丟臉了。”

方雲旗沒理他,買了半個西瓜拎著,問齊磊要吃什麽,齊磊說:“我想吃智利車厘子。”

“買不起。”方雲旗嘟囔,“不買了,回去啃西瓜吧,你們有錢人偶爾也得和我們勞動人民共疾苦。”

齊磊被他逗笑了,“那就回家吧,我看這西瓜也挺甜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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